記失聲祭LSF 43

文|徐建宇


有時候你有這樣的感覺,歷經各式各樣的聲音表演後,聲音的分門別類早已不是你的耳朵可以勝任的工作,我們擁有的聲音表述貧乏地驚人,以致於我們已經習慣了在表演中聽到更多無以名狀的聲音。我們的態度也越來越輕鬆,我們深知那些聲音一逝而過,在任何一場表演中。它們為自己誕生的時刻,以及我們每次的經歷而存在,它們與我們的交錯僅是涉及著一種錄音史。


設置在舞台上的西塔琴與一堆電子設備就像所有的演奏會現場,人們會看見樂器,並且對接下來發生的事有所期待。這似乎正好形成了一種矛盾。自「噪音」成為一種政治的宣稱以來,它們就從四面八方,每一個縫隙中解放出來,揭示了音樂的封閉與專擅,並且盡一切努力推翻音樂的尊榮。不久之後,「聲音藝術」越發的多子多孫,要反過來制定音樂的位階。既然「聲音」以藝術之名要將樂音外邊的世界標舉出來,一旦它們共處一室,我們還得相信什麼?難道這是一個聲音藝術上的政治正確的舉動?我不確定有多少人也蘊釀著其他的懷疑,我只能確定這終將是一個「合法」表演,每一個空間中的細節與氣氛都看得到這種決心,這是一個演奏會現場,亳無疑問,如我們過往所經歷的。




這確實只是對於想像力的遷就。在南海藝廊--但這不全然關係到南海藝廊--我們看了太多的表演,我們的耳朵已經為這些形式,也為我們自己平添了許多固執與體諒。在一開始,我便停滯不前。


很意外地,西塔琴與電子聲音的組合沒有往通俗裡帶去,它們循著美學上的共同主題,反覆地帶我們進入恍惚的邊界。即便這不是全部的企圖,我相信他們的表演至少也包含了這樣的主題:與人們的精神交通,並試著控掌它,這幾近是音樂的古老工作之一。西塔琴傳遞的事物超越了聲音,這並不使人意外,它始終帶著整個古印度的宇宙哲學,一度使西方音樂看見了自身的失落;而電子程式在跨越了大半個世紀,成功地改變了百年來的音樂生產模式後,從天平的另一端回應了這個古老的題目,也並沒有顯露出強說愁的態度。某個角度上講,在這三十分鐘內,他們在說的是:音樂從未關閉這樣的功能,在任何時間上,音樂都維持著成為一個儀式的所有要素,以及我們對精神控掌的需求與信任,那正涉及了李駿與沛元在問答時間反覆提及的字眼,修行。


兩場表演都顯示了它們與精神聯結的方式,事實上也是與身體聯結的方式,這個現象如此昭然若揭,我們都不能否認在這個近乎宗教的景像中,身體的變化是更容易凝聚共識的--無論目的是將它去除或喚醒。控掌精神首先就是對身體的把握,反思身體也使得這個題目得以實現。


我必須承認聽到黃大旺這種瘋狂的類比噪訊,總有一股清流的感覺。今天台北的電音場景多多少少被一種時尚與科技的氣氛環繞,這種文化發展的太快,以致於工業性的噪音在短短的時間內就淹没在其中;而另一個情形則是,我們已經逐漸將不同型態的聲音表現劃入了聲音藝術這一概念的統御之下,那暗示著越來越少的聲音不再使我們困惑--總之那都是「藝術」。我們要更努力才能找出重新討論它的慾望。而一旦身處在黃大旺製造出來的音場中,問題又回到了聲音與身體之間的原始辯証中。就某個角度而言,這讓我們感到踏實,那些尖銳的聲響,阻絕我們對音樂的任何想望--如同它對幾十年前的聽眾所引起的躊躇,喚起我們身體的不安,迫使你對全身的毛細孔進行整肅,迫使你保持清醒。從第一個聲音開始到最後,我都感到一種對思想的排拒,它僅僅在傳遞一種對身體質問的美學,此時此刻,你需要意識到你對抗拒與愉悅的定奪。


事後的問答間,幾個藝術家把一些美學討論歸結到聲音的「純粹的聆聽」上。這個命題使人頗感輕鬆同時也嚴肅,一如「聲音藝術」這個宣稱所交待的背景:我們身處在無數聲音建構出來的社會,相對地也身處在建構了無數聲音的社會中,這個社會已經為每一種聲音提供了充份的文化內容,如此我們尚能循什麼路線來談「純粹的聆聽」?從前,我們總帶著一種對樂音的清算作為道路,我們領受「純粹」在聲音史上的崇高反省,它是捍衛藝術的理由,是甜美的果實,在我們的噤聲或者談話裡俯拾即是。而今天「純粹」會是一種更尖銳的提問?或仍然以前衛遺產之模樣現身?


我們早已經不在福拉瑟斯(Fluxus)所開拓的啟蒙情境裡,今天討論「純粹」所碰到的另一種困難可能是,再也沒有令人感到需要扺抗的聲音了。如果我們繼續坐在舞台下面,任何聲音都再次成為獻祭,而人們也會擁有更新的美學理論。在這個令人安心的小場地裡,我們需要的可能只是一個微小的,有包容力的,也同樣令人安心的題目來聊聊,比如說,專注,或者,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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